2.《我在故宫修文物》读书笔记


  • 写这本书的四个月中,一遍遍听他们的采访录音,从几十万字的资料里“搓”出来这本书里的十万字,由暑热难耐的伏天写到寒冬将至,时常感到我也在搓着一张看不见的命纸,在枯燥而平静的手感中一点点接近手艺人的世界,我为之喜悦。
  • 我们的社会过分追求聚光灯下的光彩,却忘了,只有土地里的根茎足够深刻,一棵树才能开出繁茂的花朵。工匠是土地之下,看不见也被忽略的根。
  • 相比于跳跃发散、讲求创意观念的艺术家思维,工匠思维是立足于地的老老实实,是在意每一件物品的手感,是面对文物如履薄冰的谨小慎微。职业性的敬畏与谦恭渗透了他们,变成生命底色的一部分。
  • 反正干我们这行别偷懒,你干的越少越不行。就得多干,你没悟性的必须得多干,才能找出这个感觉来
  • 2016年,文保科技部将搬迁到另一新盖楼中。这些修复师们将告别西三所,一个时代结束,代之以另一个时代的开启:最近两年,故宫每年约吸收四五十名应届毕业生。未来几年,这个数字可能还会增加,届时,故宫将注入更多的新鲜血液。五年后,随着老员工慢慢退休,故宫将有三分之一的员工被替换为新鲜血液。包括屈峰、闵俊嵘、高飞、孔艳菊、陈杨、亓昊楠在内,这个日渐壮大的年轻人队伍,将真正决定着故宫的未来。
  • 周一故宫闭馆,陶器组的纪东歌在空无一人的太和门广场上骑着自行车迎风驶过,第一次这么享受的,是爱新觉罗·溥仪。
  • 西三所的小院像一个杂居的四合院。很显然,这里上班的人们之间关系很好,那种放松和温暖有一种异于现代社会的人情味。这大概,也是接了地气的缘故。和钢筋水泥的写字楼相比,故宫修复师们的西三所像一个平静的桃花源。
  • 人的价值有两种,一个是个人价值,一个是社会价值。个人价值中如果做到位,它本身是有社会价值的。
  • 古人讲这个人生的顺序是不能乱的,前期肯定要格物致知,如果格物致知这个过程做不好的话,后面你成功的概率就没有这么高。所以工作这十年,其实一直处于格物致知这个状态。
  • 琴有九德,“奇、古、透、润、静、圆、匀、清、芳”,还有二十四况,在审美的角度里是互相冲突的。不可能一张琴九德全都兼备。斫琴的人他自己有审美,你就往这个审美的方向去努力,做到完美就可以了。他做的琴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喜欢。
  • 琴确实有生命,一件漆器,古琴,当你做好之后,从早上到晚上,一年四季它都在不断地呼吸,跟人呼吸一样,它胀起来了,呼出去了它就缩。
  • 经常不弹的琴,拿过来要醒琴,要弹一弹让它振动起来,活起来
  • 在美院里头,说匠人是骂人的,说画得匠心,是说你画得紧,画得板,你的东西没有新意,就跟匠人一样。但现在咱们说的匠人精神,跟那个匠人是俩概念,重点在精神,而不在匠人。
    古琴通过弹奏者发声,弹奏者成为器物的一个通道。文物通过修复它的人说话,闵俊嵘的话,让人听到漆器历史的声音。大漆中有技艺,也有记忆。
  • 你看有的人刻的佛,要么奸笑,要么淫笑,还有刻得很愁眉苦脸的。中国古代人讲究格物,就是以自身来观物,又以物来观自己。所以我说古代故宫的这些东西是有生命的。人制物的过程中,总是要把自己想办法融到里头去。人到这个世上来,走了一趟,都想在世界上留点啥,觉得这样自己才有价值。
  • 我刚来的时候,一个月挣一千四百块钱,然后他就跟我说,要不你来给我养狗,我一个月给你三千,羞辱我你知道吗?所以你说我刚来的时候,我能不想走吗,就感觉根本养不住自己。  
  • 就像表面的漆,正因为那个漆经过沧桑历史它才变得斑驳,它有断有裂纹,我们才觉得好。它是另一种美,它是历史沧桑的美,对吧。
  • 你看拜佛是为了什么,求你赐我点儿什么,你赏我点儿什么吧,都是要这个,最后佛像也是走向世俗,越来越像现实中人
  • 这几年慢慢转变了,觉得丑陋也是一种存在。
  • 到这儿以后,我当时的感觉,很失望,不是失望,是很失望。我觉得这儿是个老古董,而我们是做当代艺术的。我记得我签三方协议那一天,我就在门前那条窄巷子整整徘徊了一个小时,我从那儿走到大门口又转身回去,走到大门口又转身回去。因为我们班研究生毕业的时候,我专业成绩是最好的,学院一等奖,我想到这儿以后可能就做不了艺术了,那时候对艺术是很执着的。
  • 他说你有个好脑子不如有个好老子,可是你老子不行,你自己想办法吧。
    民间手艺的秘密就包括在无数类似这样的千锤百炼中,其间并无捷径—他们不用市场上现成的,因为不如自己做的效果好。手工艺做到一个境界,对工具辅料的要求就越高,以至于只有工匠亲手做的才能满足要求,因为亲手做的物料里,匠人用了心。
  • 一次给一个玉山子底座补配缺失的底足,他一口气做完交活,师父说:“你做快了。”快了不好吗?“这东西你琢磨过吗?”听到这句话的屈峰愣住了,好像被点了一下。
  • 老话讲“三分雕,七分磨”,打磨很吃功夫,功夫在现代成为武术的代名词,但在以前,它指的是时间。有的木匠用砂纸、动物毛皮打磨完了,最后用自己的手细细摩挲木件,以他们粗糙而温柔的手掌磨掉木件上最细微的毛刺,在木件表面产生一种包浆的光泽。这个过程中,匠人最大的技巧是一颗沉浸其中的心。 
  • 明清硬木家具的收藏与修复是故宫博物院一个极具特色的专业领域。明代隆庆时期,为开辟税源而开放海禁,允许私人海外贸易。这一举措直接促进了传统家具黄金时代的到来。
  • 木器组位于西三所进门第一个院子,不知是否因为“木”的独特属性,这个小院里的树木是最繁茂的。夏天时,它们的枝杈在天空中连接起来,绿荫遮住整个庭院。
  • 字面上讲规矩,第一个就是寂寞,守住寂寞。(我们)从事这一行时间都比较长,我们老师干了一辈子了。然后第二个是认真。不能出错,人家两年、三年画出来的画,我们盖印章就是十分钟,不能错。盖错了没法修,印章是红的,擦不掉的。所以干一辈子不能出错。要是光线不对、情绪不对,不干都行。情绪激动就别干活,干出来不如不干。
  • 我们凭经验,不是一时冲动,心血来潮想干什么干什么,不是那样的,是平下心来踏踏实实干一项工作,一门心思扑在这上面别想其他的。
  • 这种节奏跟外面世界迥然不同,但是走到外面时倒没有你说的那种不适感。对一个搞艺术的人来说,他区别于其他个体,比如商业个体的,就是他能够在自己的世界里面去成长,去生活。因为他是给别人创造精神世界的人,如果自己的小世界都那么脆弱,那我们就没有能力去营造别人的精神世界。
  • 对,临摹对我一直都是一种享受,因为你做的事让自己每天都在进步,你有成长感,有向上的感觉。
  • 第一,要真正地熟知传统;第二,要客观地面对现在这些审美元素,客观研究非绘画语言的借鉴和学习;第三,发展也是站在传承的角度去发展。
  • 我看现在有很多工笔画用些特殊材料,用一些制作性的技法,橡皮擦什么的,做出一些特殊效果。我觉得它只是在追求一种质感和物象而已,并没有把更多的审美元素通过画的方式表现出来。
  • 外面是在各种利益关系之中生活。到这边那些就没有了,没有人去强调利益,很和谐。我来的时候这屋还有四位老先生,都是女同志。我一来大家都把我当孩子一样。这边就像一片净土,状态很纯粹。因为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做一件很简单的事,看似简单,但又非常重要。追求利益的心态一下就静下来了,反而更接近绘画的本质。在这种状态下感受到的东西,才是最微妙的。
  • 对,前面已经有了四年的高校学习,仍然要一步步地接受学徒式的训练。只有来到这边,见到这个标准和要求之后,才知道原来在最基本的绘画语言上还有这么大的差距。所以是不着急的。而且经过那种系统训练,你真的觉得自身得到了很多。后期上手去做就不是很紧张。因为前面三年已经练了很多了。
  • 我们跟外界接触得特别少,就是两点一线,到这儿上班有时候连院子都不出。故宫这么大,西边那些个部门都不熟,见面知道是故宫的人,叫什么都不知道。下了班就回家。生活很单纯。没有那么多跟外边接触的、有利益的东西。
  • 但是这儿有一个特点,到点就得走,不像有的单位可以加个班。
  • 有的工作磨损人,有的工作养人,在故宫里临摹古书画是后者。
  • 面对机械复制时代,一门曾经辉煌的传统手工技艺的逐渐式微,郭文林感慨万千。
  • 临摹是用临摹师的生命交换真迹的再次呈现。临摹一幅画,动辄以年论,临摹者的一段段生命浓缩在方寸之间,“一个临摹师,一辈子临不了几张很成功的作品。”1962年到1980年,冯忠莲技艺与生命的巅峰都用来临摹一幅画,从数量上看少得可怜,然而考虑到她临摹的这样一幅八百多年历史、历经几度政权倾覆、数次战火的国宝真迹,一流摹画师生命的质量又辉煌得惊人。
  • 我精心地修复这张画,我好好干,一定会在某个时刻,这个修复的东西会给你一个回报。它不像外面人跟人打交道,你付出的和你想得到的不一定是成正比。所以老说你对画好,画一定对你好,就是这样。
  • 我老说,其实我们这些人到外边混不了。故宫跟个小世界一样,外边社会复杂得多。我们出去真混不了。
  • 以前的那种学徒制,其实就是改人的习惯,把你最后改成一个适合做这个的人。
  • 我也说干活的时候不能看手机。有时候他们不知道,戴着耳机就干活了。我说没事,一开始都是这样,以后千万不能这样。不能戴耳机听音乐,会影响你,分神,比如说砑活很简单的一个动作,但是你一分神哪一块出毛病了,就前功尽弃了。干我们这行有规矩,干活得专心,不能有别的。
  • 我觉得我一开始对那些来应聘的博士生、研究生希望也挺大的,但是现在我也降低标准了,我觉得懂事最好。真的是,别把无知当个性,别的都好办。因为我们现在碰到的就是该遵守的制度,他们甚至有一些藐视。
  • 但我们的修复理念还是以“修旧如旧”为主。
  • 国际上文物修复理念有“最小干预”“差异性修复”原则,和中国书画装裱的“修旧如旧”原则的冲突,表现在修通景画时,我们跟美方的专家有过争论。
  • 拍片子,应该体现我们在这些枯燥无味、平淡的过程中,怎么来展现这个技艺。
  • 这造纸也是一个特别深的传统行业,包括要当年生的桑树,要在当年初雪之前砍下它的枝条,这个皮才最好。过了这个时间,桑皮就老了。而且必须是当地的红桑,别的桑树还不行。
  • 调颜色,师父说再浅半色、浅一色,一色是多少?你不知道,师父也说不清楚,所以过去的老师傅都怕写东西。现在对我们要求高了,评职称写文章,还论文性的,你看不是难死我们吗?这东西就是你老跟他一块,慢慢干,你多看,慢慢你就知道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概念。所以我们现在不是也恢复传统师承制了吗?
  • 师父不用看着你,他听声儿就知道你怎么回事了,“歇会儿吧”,人家也不说你。北京人这幽默,他这话会反着说,歇会儿吧?你心里不好意思了。
  • 人家老先生跟我挺客气,说下回想玩就踏踏实实玩,想干就别想着玩,这不能中途就断了。人家说得挺客气,但是说得跟扇我一大嘴巴一样。就那一次,不用再说第二次了。
  • 蛤蟆镜、喇叭裤,都干过,反正我们头发都挺长的,最长的时候头发都过肩了。老师傅倒没怎么说,领导有时候会说。领导那时候把我们当孩子,都小,那时候。王有亮好像因为出去玩被师父说过,我们也被说过,有时玩疯了回来晚了。王津没被说过,他比较正经,打桥牌他也不跟我们玩,打球他也不跟我们玩,滑冰他跟我滑过。
  • 说实在,我们那会儿淘气,因为我们那帮小伙子什么气都淘过,也净挨批评。在后海游过,筒子河也游过。筒子河是不让游的。吉他就是那时候学的,王有亮也会,我们刚看港台片时就迷住了。
    站在那儿我特高兴,为什么呀?这是我们血汗和智慧的结晶你知道吗?我去检验成果去了。再看看我们裱的这些东西,怎么裱的,甚至于当时是哪个老师傅带的、谁裱的这个我都记得,跟回放电影似的。看看,再看看。
  • 所以看年轻人不要用老的眼光;第二个,不要用老的制度来管理,应该跟他们打成一片。
  • 在六十五岁的徐建华、五十九岁的单嘉玖、五十岁出头的杨泽华的回忆中,传统中用来培养学徒的师承制训练方式合理,成长次第清晰,看似枯燥的磨刀刮纸基本功训练都有其背后的另一层含义,养成的是职业习惯,改变的是浮躁心态。
  • 借金石组铜器修复者—王有亮、恽小刚的回忆,老一代手艺人如何带徒弟、如何立身处世、谦逊平和的风貌,点滴浮现。
    修复青铜器,动辄与三千年前的古人对话,做旧要退掉新品火气,做出时间风雨侵蚀感。卓越的工匠工作时不动如山,沉静似水,世俗的喧嚣如水面的涟漪,在日复一日的专注中平静。
  • 古人在战争中发现,一把剑含锡高会锋利异常,失之太脆;含铜量过高,则柔韧有余而锋利不足
    他近几年修的一个重量级的文物是春秋蜴形纹青铜卣,碎得厉害,几乎都是蚕豆大小的碎片,“就一点一点弄,费了挺大劲,跟师父学的所有的招数都用上了。”王有亮今年五十二岁,自己早已是位师父,在带徒弟,走到哪儿都是受人尊敬的青铜修复专家,国家级非遗传承人,但他仍然不断提起他的师父,自己手艺的源头。这是个自我的时代,许多人略有所悟就自立门户,展现“我”的聪明及努力,而王有亮的态度里有种笨拙的老实、老实的谦逊,这种风格里有传统文化的气息,隐隐让人想起一个在当下已经“过时”的词—“尊师重道”。“尤其在过去的民间社会,不读书,不进学校,自由从师学习百工技艺为专业的人,终其一生而‘尊师重道’的精神和行为,比起读过书,受过教育的人,更胜一筹。”(南怀瑾)
  • “静”,是这里给人最深的印象。在钟表室采访王津,除了我们的说话声,就只有自鸣钟整点报时的钟鸣,悠扬,悦耳。他的徒弟亓昊楠安静得仿佛不存在,虽然他明明在房间另一隅修理钟表。“静”,变成一个整体的气场,人不由自主也静下来,感觉大声说话、用力走路都显得浮躁。那一瞬,你突然明白这里面的人反复提到的“磨性子”“静下心”“沉住气”是什么意思。任何一门宗教都把修静入定、获得专注作为入道的途径,静者心不妄动,专注已包含身心合一,修道如此,修文物何尝不如此。
  • 超脱于物质层面,专注于工艺的价值。盛世收藏的喧嚣,对照出手艺人的本真,所以面对收藏家也好,富丽堂皇的商业会场也好,王津既不逢迎也不失落,他知道自己是谁。这大概是故宫中一个普通的钟表修复师成为网络男神的真正原因:在尘土飞扬万众创业的年代,在网络把成功者更粗暴更快速地推到我们面前的成功学的时代,人们内心仍然渴望一些更加长久不变的事物,像海水泡沫下的岩石。王津在故宫西三所钟表室的这间屋里度过了近四十年,像他这样的修复师在故宫还有很多,王津和他同事们的职业生涯,一辈子只做一件事的定力与专注,隐隐安慰了这个变幻莫测的时代。
  • 故宫钟表修复师王津因为纪录片《我在故宫修文物》的走红,五十五岁的他意外成为“男神”“网红”。在骤然降临的声誉面前,他异常淡定,仍然每天坐公交车上下班,遇到合影就坦然接受。这份定力是近四十年文物修复生涯带给他的,也是许多九〇后喜欢他的原因。
  • 在那些冷冰冰的古董、几百上千岁的文物背后,其实有着非常生动的故事—像去邻居家串门一样,随口来一句“我去寿康宫打个水”;在院子里懒洋洋地逗逗“御猫”的后代;又或者在午休的时候骑电动车穿过层层宫门去外面抽根烟……正是这些逗趣的日常生活,才让这群身怀绝技的人鲜活起来。
  • 答案也许就是木心先生的那首诗:《从前慢》。从前的日子过得慢,一辈子只够爱一个人,一生只能做一件事。正是我们被惯性和无明推得快速甚至踉跄的脚步突然让我们意识到,认真地慢下来是如此可贵。或许我们也都曾想成为那种“择一事、终一生”的人,但走着走着,现实却总想把我们变成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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